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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喜盈门》与安丘人

2015-04-22 14:48:46 潍坊老干部工作网


刘福年

《喜盈门》是中国农村电影史上的一个里程碑。问世以来,久映不衰,对我国农村精神文明建设产生了巨大影响。影片先后荣获了“金鸡奖”荣誉奖,文化部优秀故事片奖第一名,“百花奖”优秀故事片奖第一名,国家优秀农村题材创作奖第一名。放映半年的准确统计:观众人次三亿一千六百五十万,一年后统计五亿人次,此后又多年放映,观众人次总共有六亿多。当年,胡耀邦总书记曾两次观看《喜盈门》,给予高度评价。有一次在接见全国电影创作会议代表时,他突然脱稿发问:《喜盈门》的编导来了没有?可见,从亿万百姓及党和国家领导人都赞赏电影《喜盈门》。直至今日,仍在一些农村影院、精神文明建设会议上、妇代会上、甚至家庭喜庆日被包场放映。

然而,就是这样一部电影,它的剧本曾被八家电影厂退稿,亦即可称被“枪毙”八次。而它最后的新生却与我这个安丘人息息相关。

那是1980年春,在山东昌潍。蒙蒙细雨滋润着鲜嫩的绿芽,和着微拂的东南风,令人心旷神怡。此刻,潍坊诗人王耀东正陪着朋友散步,他们边走边谈,衣服淋湿也全然不觉,似乎都无意欣赏这初春的美景。这位朋友即是辛显令,是从平度县文化馆借调来昌潍创作室写剧本《喜盈门》的。初稿完成后相继寄往全国八家电影厂,结果已接到七封退稿信。正在焦急等待最后一家“上影”厂的判决;不想今日接到了“上影”导演来信,他匆匆撕开一看,刹时脸色突变,一时语塞,有点承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,情绪激动地说:领导给了我一年的创作假期,弄了个这个……我怎么有脸回平度!

在王耀东陪辛显令散步的同时,二人也不会想到,上影厂迟厂长正将剧本交我全权处理,此刻对剧本初稿我可以说有生杀大权。当时“上影”组织创作剧本是两条腿走路,一条是文学部,一条是创作部。创作部下设五个创作室、一个作曲组。创作室主任分别是《南征北战》、《红日》导演汤晓丹(现101岁),《红嫂》、《白蛇传》导演、昌邑人傅超武,《子夜》、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导演桑弧,《今天我休息》、《李双双》导演鲁韧,著名演员、导演刘琼。创作部的名人还有孙道临、汤化达、黄淮、谢晋、吕其明及创作部成立后培养的赵焕章、吴贻弓、黄蜀芹、李歇浦、于本正、鲍芝芳、沈耀庭等。作曲组组长原是王云阶,后是《阿诗玛》编剧、作曲的葛炎。赵丹的编制也在创作部,但因病没上过班就去世了。我的编制在党委,书记派我参与筹备创作部。导演认定有修改基础的剧本送创作室主任审,创作室主任同意,送创作部审,创作部同意送厂党委、艺委会审定;文学部审批程序是编辑送编辑组长审,编辑组长送文学部负责人审。意见一致,作为送审稿送厂党委、艺委会终审。谢晋导演的《牧马人》、吴贻弓导演的《城南旧事》、赵焕章导演的《喜盈门》、《咱们的牛百岁》、《咱们的退伍兵》都是创作部组织创作的。《喜盈门》剧本初稿文学部编辑组长看过,没有报文学部主任审;导演们看过,没有送创作室主任看,创作部不知道这件事;因为编辑、导演们认为剧本没有具备送“部”审核的基础,更没有送厂党委、艺委会通过的可能。赵焕章导演无奈之下提早写信给辛显令,要他寄其它厂听听意见。所以有了王耀东陪辛显令雨中散步的故事。

话说我当下看了剧本,写下了直感,又精读了一遍,认为几位编导退稿是有理由的。当时外国影片大量上映,怕一般水平农村片没人买票;但上影年年拍农村片,如属主旋律亏本也拍;因而不送审的原因主要是:故事平淡,人物形象类型化、性格单一、平面化,没有构成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。正面人物水莲没缺点,是完人,她什么都能谦让、忍耐,没有委屈、没有抗争;对立面人物强英,一出场就自私嫉妒、蛮不讲理,甚至诬陷水莲偷小姑仁芳的钱包。好人身上堆好事,对立面人物身上贴错事、坏事,这是初稿剧本作者出现的毛病。人物之间没有矛盾、没有冲突、没有碰撞,就不能构成戏剧冲突,虽有人、有事,但没有戏。这也是许多业余作者想不通的。他们质疑:为什么我写了多稿,历时一、两年,连剧本初稿都通不过?而专业编导参与创作几十天,几稿就能通过提拍了呢?原因就是如前所述,隔行如隔山。

我当时虽不知八家电影厂退稿的事,但本厂参与决策退稿的编导资格比我老,水平比我高,如我现在肯定初稿,而剧本修改不好怎么办?厂里虽要拍农村片,可厂长已初定了剧本……我在办公室踱慢步、转圈子,是肯定还是否定迟疑难决。因为这是一部肯定或否认都正确的初稿。剧本打印稿虽没有编剧署名,也没有打印上地址,但从字里行间散发的泥土芳香,我判定是故乡人写的故乡事,因而感到特别亲切,更主要的是我每年都回故乡访谈,熟悉农村的生活现实,那些受虐待老人们的苦诉,那些骂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愤怒大嫂,甚至有因受到儿子、媳妇联手欺凌而喝农药以死抗争的奶奶口吐白沫的惨状……这一切让我产生了为弱势老人喊冤的创作激情,有了为尊老爱幼的社会美德而呼唤的强烈愿望。我认定如编导参与创作定会成功,因而终于决定向厂长推荐。此时已是周六晚八点,迟厂长深夜看完了剧本,周日,文学厂长石方禹、艺术厂长齐闻韶看了剧本。两天后辛显令便被请来住进了上影创作楼。可以说,我这个安丘人决定了初稿的命运,利用授权和关系做了这件好事。

编剧、导演和我,我们三人开始坐下来讨论剧本修改。初见面,显令便从包里取出土特产,有桃酥、安丘点心,他像安丘亲戚来到了上海,令我感到十分亲切。我请赵焕章导演先谈意见,他说谈过多次了。这时我才知道,他们曾合作过短片《管得好》,这次属再合作。辛写本子前后,赵导已多次与之讨论。

我谈了剧本存在的问题,并着重谈了修改方案。提出剧本不是修修补补,而是要改编,首先要重新设计人物性格、人物关系、设计符合人物性格的情节,构建戏剧冲突、编出好看的故事。水莲是先进青年农民,不是完人,她能委曲求全,也应有内心的委屈、痛苦,求全也要有限度、有原则、有思想性格碰撞;强英自私、不孝,她也有爱丈夫、疼孩子、孝敬自己父母的善良一面,她不会将自己捡到仁芳的钱包用以诬陷水莲是小偷,这个事件必须删去,重新设计新的事件;仁文怕老婆,逼急了也会忍耐不住打老婆,逼她就范守孝道。总之人物形象要丰满,必须多侧面展示人物性格,要有发展、变化。对爷爷、奶奶的戏,仁武、仁芳的爱情戏,也谈了修改建议。讨论中,我们对故事情节、甚至细节、台词都反复推敲,精心设计。像爷爷运玉米秸回家,是用独轮车推?还是用扁担挑?最后决定用肩背,让老人显得很吃力,弯着腰、喘着粗气,用力移着脚步,到家后强英藏起饺子给爷爷窝窝头吃,孩子吃了窝窝头吐出,爷爷顺手接过放在自己嘴里,让观众同情爷爷,对强英的不孝就更加不满、愤怒,当仁文打强英耳光时,影院就会响起掌声、叫好!这场戏就成了震撼人心的高潮戏。又例如水莲无私让大橱是好人好事,没戏,应让水莲产生委屈情绪,对强英不讲理内心有委屈,要出气,但她不会与强英撕破脸,不能当众吵架,最合理的是向丈夫表达怨气,又不能吵架,所以决定让水莲在房内频频用力捶打仁武,宣泄愤愤不平的委屈情绪,让这情绪强烈地弹拨观众的情弦,产生共鸣,观众受到感动,享受美感。这就是控戏,以情感人。有独立的编剧能力的人写戏,没有独立编剧能力的人是集体谈戏。我们三人都不能独立写出优秀剧本,所以先将戏谈好,由辛执笔成文,再传阅修改,再谈戏……这样前后四稿,历时一百天,剧本终于通过投拍。

剧本前后打印四稿,直到送审稿也没编剧署名,我一心修改剧本没注意这件事,最后送审时我问了一下,辛说通过再说。我以为只是他与赵导演的事,但剧本通过后,辛显令认真地对我说:“你挽救了《喜盈门》,三个多月又参与修改,请你也挂编剧……”我立即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别客气……”他拿出了一把退稿信说:“我就是这水平,如不是你参与创作……”当然,挂编剧也有各种情况,有时挂在前面的也不一定是执笔人,像《乌鸦与麻雀》,参与剧本讨论的六人都挂了编剧,而执笔人、著名作家陈白尘挂最后,他们重视的是创作友谊,而不是名和利。辛显令邀请,我当然可以挂编剧;但对他的人生命运影响太大,我郑重地一字一句对他说:“我感谢你对我的尊重,但我不能挂编剧,也不挂责任编辑,以后谈创作经验也不要提到我……”

《电影新作》杂志向我组稿,要我写篇《喜盈门》剧本创作经验,因主编、编辑王世桢当时曾是文学副厂长、文学部主任,都是前辈、恩师,我不好拒绝,但因没挂名以什么名义谈呢?我三思后决定:不讲我如何“审判”初稿,不说如何参与创作,只简单从理论上讲。我与赵导演联名以《文学形象与银幕形象》为题写了3万把字,发表在1981年第三期上,后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入集出版。

多年后,我路过平度,辛显令为表示感激,曾特别到六十里外的山区摘葡萄给我吃。县委设宴招待,书记赵兰田,副书记、宣传部长出席,拍照留念时,赵书记拉我立在当中,我对她轻轻耳语:“站边的那位女同志是广电部副总编辑”。她咬耳朵说:“我们是为你来的,敬重你的为人,感谢你……”幸而副总编不是公务,仅是顺便到农村看看。

时任安丘县委常委、办公室主任的张广恂破例招待我,席间他突然问我:“听说你参与了《喜盈门》创作?”我一愣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他说是《大众日报》记者说的,可见家乡领导为我高兴。当时规定不准招待酒,酒是张主任自带的。之后,凡公事回故乡都是王玉芬、刘德仕、李守民、李宪忠等领导出面接见并招待,让我深为感动、不安。

时任潍坊市委副书记的齐乃贵,多次自带酒水参加潍坊市文联的招待,这让文联的朋友不理解,有朋友悄悄对我说:“省作协的领导、名作家来潍坊他不参加吃请,我们说你来,他就爽快答应。”其实,我们没有私交,主要原因是电影是最大众化艺术,像《李双双》《喜盈门》《咱们的牛百岁》观众都是几亿人次,有一次齐书记来看我时唱了《李双双》插曲:“小扁担三尺三”……又对我说过,平度归青岛了……很明确,他是希望我再为潍坊组织、创作《李双双》或《喜盈门》这样的作品。我领情了,努力了,本想创作部《汶河两岸》,但省委宣传部苗枫林部长在济宁电影创作会时见到我,说现在宣传沂蒙精神,建议我去沂蒙地区采访,此后,创作了电影《沂蒙山人》,省里还给了个“泰山奖”。

我与导演、演员们带着电影《咱们的牛百岁》去济南答谢放映,省委书记苏毅然、省长梁步庭等领导出面接见,我陪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后,他们再次同我祝贺。写到此,我忆起了五十年前难忘的一幕:华东局宣传部长石西民与市委杨仁声亲自安排黄宗英、李天济、刘福年赴山东农村深入生活,谭启龙书记亲自接见,谭书记对宣传部长王众音说:“他们要采访谁就通知谁,要看什么材料就给什么!只要与他们这次任务有关,省委的“大跃进”保密档案也送他们看。”我最感动的是王众音部长,他送来一批省委保密材料后,亲自来收回,并谦虚地用请教的口气问:你们还需要什么?我给你们办!这位老革命,省部级干部的谦虚、平等待人和公仆意识是很难得的,至今想起来仍十分感动、敬佩。

故乡各级领导给予我全力支持,也给足了面子、尊严,让我终生难忘。在为《渠风》撰写此文时,我想借此再次向山东故乡领导表示感谢,对逝者表示深切的怀念!

说远了,最后说说安丘人曹铎出演《喜盈门》的故事。

曹铎是我们安丘东关人。我们从1953年相识。当时我在安丘中学任学生会主席,他妹妹曹华云是文体委员,她对我说,哥哥是“上影”演员,现探亲在家,是否请他为剧团讲讲表演?我立即同意,但学生会没钱招待,忘了是文体部长邹凤彩,还是女高音曹友文,建议用昨晚演出用的桃子道具放在讲台桌上,但因我已承诺给演员们吃而作罢。我用刷牙缸子端上了一杯清水。曹铎讲完看了看那杯清水就走了。事后,我感到招待不周,应该摆上桃子。为此后悔不已,而且又没有机会再见,我只好托华云同学打招呼。七年后,意料之外的一幕发生了——我因特需被选调上海市委宣传部干部班,学习结束后派进海燕电影厂编辑部任编辑,正巧开全厂大会,厂长让我上台站一下,我站定后环视全场,意外看到台下的曹铎,他也惊疑地眺望着我,刹时两人会意地笑了。台下前排坐着张瑞芳、孙道临、秦怡、赵丹等,当厂长介绍我的时候,他们也热情鼓掌,这让我这个安丘农村大学生受宠若惊。此后,我与曹铎老乡相处近五十年。

我推荐曹铎演强英爹,他用动作、表情、眼神、台词有节奏、有层次地将一个怕老婆、疼女儿、爱女婿、想抗争、又胆小,内心充满复杂情感的老农民形象演活了,非常成功,令人难忘。

曹铎同志过早地走了,至今想起仍十分悲痛,但他舞台、银幕上塑造的一百多个不同性格的艺术形象,将长期留在亿万观众的心中,他们会延续曹铎的生命!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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