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-08-15 14:54:58 潍坊老干部工作网
——抗日烈士李华棣史迹调查记
孜孜求解一“请柬”
1987年,我的家乡——今潍坊经济开发区双杨街道孙家村搞村容规划,我扒掉了挡街的自家南屋。在堂屋脊檩上方,抽出了一张包着几枚铜钱的红纸,展开一看,上书“即日下午两句钟(注:当是两点钟)菲酌候 驾临是荷 李华棣庞书兰同鞠躬”,原来是张请柬。红纸包铜钱悬塞屋脊是民间建房习俗,静候“紫气东来”、祈愿未来大红大利。可为什么用请柬代替呢?猜想,可能当时没有,或者来不及找点空白红纸,就用它代了,反正都是红颜色嘛。然而,“同鞠躬”者为何许人也?我的祖上世代都是老实巴交得“足不出户”的农民,怎么会跻身社会交际圈子……这些大大的问号,二十多年以来,一直纠结在心。7年前退休,有了自由支配时间,踏破铁鞋,孜孜求解。
去年清明,我经过寒亭烈士陵园,见小学生祭奠,便信步进纪念堂瞻仰,在“抗日战争时期烈士铭录”碑上,突然看到名字 “李华棣”,心中一乍,急忙转身到民政局优抚科询问,一位女同志帮助查了烈士名册,有记道:“李华迪,男,1908年4月生,辛正村人,1939年9月参加革命,任八路军山东纵队五支队三营副营长,1939年12月在高里村被敌人杀害,后安葬于本村。”仅此而已,再没有具体事迹的只言片语,且“棣”成了“迪”字。这让我想起了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在《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传略〉序》一文的感喟:“七十二烈士者,又或有记载而语焉不详,或仅存姓名而无事迹,甚者且姓名不可考……滋可痛矣。”这种情形,于我党我军的革命烈士何尝不是!我油然萌生告慰先烈的责任感:查出“李华迪”的史迹,告知后人,不管他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。于是,立即赶到开发区辛正村,把烈士名字先后写给几位老人看,得到异口同声回答:“是,有这个人,不过,‘迪’字应该是‘无棣县’的‘棣’……”“啊,是个土匪,咋是什么烈士啊?”……我不忙听“民意”,连续二十几天次进出数村调查,李华棣这位抗日英雄的真面目总算崭露水面。
占地一方要称霸
李华棣的祖父是潍县刚刚兴起的猪鬃制作大户,雇用数百号人,自家有人坐镇青岛,成品直接和洋人联系出口,富甲一方。他有3个儿子,在日寇占潍前一劈三分了家,临解放土改时没有被划成地主或富农的。李华棣的父亲李祥云排行老二,没念过书,知道没文化束缚手脚的苦,就坚持供备三个儿子在潍县城里读中学。可为老大的李华棣并不安分,常倚仗体格好会武功,看到不顺眼的事就出手,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。不清楚是被开除还是自己弃学,没等初中毕业就回了家。他的毛笔字写得可圈可点,篆、隶、行、草都拿得出手,成了村里的“秀才”,谁家写对联、婚柬、建房吉语等都找到他,有求不拒,赔上纸墨,一时赢得口碑不错。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孩子竟越长越有强烈的出人头地欲望,认为人世间“拳头大的是哥哥”,声言 “除了天老爷大,就是我大”—— 要拉队伍,占地盘,当枭雄,称霸王。
白手起军谈何易,需要钱,需要枪!钱,大户人家有;枪,大户人家为防匪患守卫私产,手枪、手榴弹和“落地轰”(注:盒装炸药的俗称)一般也有。李华棣制定了扩军备霸“吃大户”的方略,要钱要枪,但不要往往暴露目标才能搞走的粮食。他懂得“擒贼先擒王”的古训,选择了辛正村西北5里的孙家村当作队伍开张的试点,因为当时的潍县三区杨家庄乡乡长王怀之是这村人,权势显赫,家有二层楼。李华棣领着十几个彪悍的士兵提枪携刀住到了王家楼上,居高临下,威慑四方,出语“乡长的头我都敢摸弄着耍,不拿钱就不走,吃上三五年饭;若是要够了楼就免费扒掉”。就在楼上,李华棣亲笔给周围数村大户发出了本文开头所言的 “请柬”——柔中带刚,绵里藏针,暗含杀机。收到者悉数到场,别幻想喝酒,莫寻思饮茶,不挨耳光就是恩典,最后应下要缴的钱数才走人,由分派的扈从逐一尾随到村上门去拿。
李华棣占据的地盘渐渐扩大,罩盖了潍县西部、北部。每到一地,都发“请柬”,先礼后兵,富户财主不寒而栗,视他为眼中钉、肉中刺。但世上从来没有径情直遂的事,“吃大户”吸金法自然遇到了种种抵抗。为了证实自己要钱要枪是出于建立队伍、而不是落入私人腰包的“公心”,李华迪有缴无类,仍在制鬃的亲大爷也没得幸免。大爷说:“你疯了,六亲不认,不看看我是谁。”侄子拍拍腋下物,说:“在家里我叫你大爷,在外面这支枪可不让我叫你大爷!”相持期间,大爷的儿子被架票,按指定地点交上钱才赎了回来。因此,大爷在没有充分证据,却毋庸置疑的意识下,怨恨他使了歹毒手段,村人也这么认为。 “请柬”上陪伴李华棣署名的庞书兰,是离辛正六七里地的庞家村的“强人”,原在国民党第二十八团干事的本村人庞书义手下当卫兵,后来偷枪逃跑,混迹江湖,为虎作伥,凶悍残忍,伙同儿子绑票、短道、抢劫,无恶不作,乡里谈名色变。大约在1941年,终被改任潍县治安大队长的庞书义在寿光稻田逮住,当即处决。明眼人一看就清楚,李华棣假他之威,升级恐吓度,更是惹不得了。李队兴盛时,达七八十人、十几匹马,且“鸟枪换炮”——多数人由执刀棍、长枪变成持手枪。有个人拿着两支加拿大洋手枪前来投奔,李华棣大喜,罕见地亲自设宴款待了他。可过了不久,那人想要回一支洋手枪去,马上被李华棣判断有叛心或想要官做,就派人暗中盯梢。后来,那人偷着一支手枪趁夜色逃跑,没想到中下埋伏送了命。
“日鬼子”唻斥秦三
“七七事变”后,李华棣听说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,大骂:“堂堂大国,哪有叫几片柳叶(注:喻日本四岛小)上的日鬼子占了的理!”他称日本鬼子为“日鬼子”,显然第一个字是动词。鬼子占潍后,招抚了一些汉奸及队伍,也打起了李华棣的算盘;国民党方面也想收编他,拟委派为“鲁苏战区挺进第一纵队第一特务大队队长”官职,当时臭名昭著的秦三是苏鲁战区挺进第二纵队第二特务大队队长。李华棣闻讯,拍案大怒:“把我和秦三并膀?他是土匪,算个鸟!”既然不顺从,就等剿灭伺候。鬼子、汉奸捕捉他,三日两头找到李家要人,七大姑八大姨都不安生。一家老少成天提心吊胆,东村躲西村藏,亲戚友朋没敢接纳的了;悬赏“要活的,不要死的”——妄想制造一个威武屈之的样板。国民党方面把他定性为“土匪”,千方百计捉拿他……犷悍冥顽的李华棣岂肯就范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游击起来。因为时隔久远,我没有访谈到他与鬼子或国军正面交锋的追述,但朝敌人放冷枪或杀它仨兵俩卒的讲述还是有的,如他的铁杆保镖、中小河村人李兴义缴获了鬼子手枪,曾向邻里老少展示过,现在还有八十来岁的老人依稀记得。
在辛正本家,李华棣最是大爷的“心腹之患”。大爷对李祥云说:“二弟,咱家哪辈子造了孽,出了这么个否(音pi,李华棣小名叫泰,据成语“否极泰来”反拈)子,没给咱家一天安泰!我看用这个办法吧,他再回来,叫他弟兄们避在街门后,等步子一迈进,齐呼啦地上去,一阵锨镢二齿子,砸断他的腿……看他还有什么武艺?反正咱家有钱——我多出,蛮能养活他一辈子,也不耽误他说媳妇生孩子叫你爷爷……”生身父亲虽然也感到挠头,但真要肉体摧毁自己的儿子,哪会忍心?这段对话意思不知怎么叫李华棣知道了,勃然大怒,枪膛掏擦得噌亮,吓得大爷举家躲进了潍县城。李华棣听说本村某人常到有日本鬼子岗楼的流饭桥村去,就断定那人暗通鬼子、告他行踪的密,就拖到村后枪毙了。没有确凿证据,就夺人一命,遑论世代相处的本村人——他的恐怖行径成全了 “匪”名,难怪今天还有乡亲这么认为。
李华棣的士兵来路复杂,性格个个桀骜不驯,就是俗话所说的“茬子头”、“青头愣”,理论上所谓的“好勇斗狠”、“懒散怠惰”的“流氓无产者”。李华棣曾试图整肃队伍纪律,发现私吞劫钱,嫖娼、奸污民女者,严惩不贷。但治了一时的标却治不了长久的本——举事目的不明确,没有正当的斗争目标,没有合宜的思想工作,劫富济己,一味黩武,顺昌逆亡,根本谈不上受百姓箪食壶浆拥护。草寇绿林难长久,队伍到了四分五裂、土崩瓦解的边缘。
迷途知返惜殒身
1938年11月,中国共产党六届六中全会上通过了《告全国同胞、全体将士和国共两党同志书》:在抗战的紧急关头,每一个黄帝子孙都应负担起重大责任。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团结一致,拥护和参加长期抗战,是战胜日本帝国主义最基本的保证。国共两党和一切抗日党派更加进一步的亲密团结,避免误会与摩擦……在这种抗日形势大背景下,李华棣的散兵游勇队伍就成了共产党八路军的争取目标、团结对象。
1939年初,突然有3人来投奔,让眼看成“光杆司令”的李华棣着实高兴了一阵子。殊不知,他们是八路军驻泊子(潍北)指挥部派来的,执行侦察、引导李华棣队伍,晓以民族大义、明以前途利害的任务,再通过秘密渠道把情况及时反馈回去。指挥部给李华棣安排了投明后任“八路军山东纵队五支队三营副营长”的职务。这回,李华棣欣然接受了!从民政局简单档案中可知,李华棣从入伍到牺牲仅相隔3个月——弹指一瞬,却是他31年人生中的质变,是最光彩最耀眼的地方。仨月干了些什么?他往返泊子数次,接受重招旧部、凝聚力量的任务,在最短的时间内汇流到大部队,并接受了正式任命。大约这年11月中下旬相交的一天,李华棣和李兴义化装离开泊子,傍晚到达柳科村(注:一说荆科村),受到潍县地下党按惯例的护行和接待,进一小店进餐,突然,国民党暗杀团人员出现了。经过一番搏斗,寡不敌众,李兴义身负重伤,生命垂危。李华棣被绑,哽咽诀别说:“兴义,咱,咱俩,真是缘分,我小名叫泰,你小名叫根泰,就是说,你这辈子跟定我这个泰啊。这回,你先走一步,我反而要跟着你……”暗杀团把他押到高里局子(注:当是县公安局高里分支机构的俗称)关押了几天,杀前示众,招徕富户财主当看客,在大于河河滩上施以枪决。后来证实,李华棣是被他打劫的富户财主认出并告密的。他的遗体被高里外祖家表兄弟们就地埋葬;一解放,父亲李祥云才放了胆,起出儿子遗骸回到辛正村立了坟。
李华棣的一个徐姓团长上级,在调到东北抗日联军之前,把团的编制情况以及指挥员名单上交了组织——这就决定了对李华棣身后的政治评价。在解放初期的一次牺牲人员普查中,被认定为革命烈士。但乡民不清楚怎么回事,认为他是“土匪”、“盲流”、“杂牌队伍头子”……“文革”动乱期间,家里的烈属牌子被摘掉,直到粉碎“四人帮”拨乱反正,潍县民政局要公社出具证明、大队派人前往落实政策,他的烈士名誉才得到恢复,遗孀张同云享受烈属待遇,直至1993年逝世。儿子李学文(1926——2006)当志愿军入朝作过战,是解放军上尉。
水落石出化启迪
要搞清楚李华棣是什么时候起事的,我家的南屋建于哪一年是关键。记得祖父母在世时说过:“南屋是你大姑3岁时盖的。”恐记忆有误,我就登村询问了1933年出生的大姑,得到不假思索的回答:“我3周岁,虚岁4岁时——记盖屋日子,早先谁家也是用哪个孩子多么大的法子,你爷爷嬷嬷老这么说……”时间有了,当在1936年(含)以前!还有一点,我的祖上是“富户财主”吗?不必讳言,是,曾经是过。原先有10大亩(注:1大亩相当3市亩)地,确实值得李华棣们“同鞠躬”,但在鬼子来前我的曾祖兄弟俩把地一分为二——免了后来当地主的命运——土改时按解放前3年的经济状况,都划成了中农成分。
历史不能重演,人命不能再生。李华棣是草莽英雄,然而更是最终追求真理的抗日英雄,只可惜在光明之下立身太短,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令人唏嘘扼腕。历史是复杂的,“人无完人,金无足赤”, 作为社会一分子,谁也无法独善其身,觉悟有早晚,抗日无先后。要历史地看人,看问题;多看结果,少看甚至不看过程。今天统一中华构筑和谐,要有既往不咎、向前看的包容心态。抗日同志李华棣成为烈士的悲壮,为我们化成了今天仍有意义的启迪。
写作本文时的访谈对象:
童立勇,男,68岁,辛正村原支部委员、大队会计,李华棣烈士待遇重新落实经办人。
李学智,男,78岁,辛正村村民,李华棣侄子。
李淑慧,女,72岁,辛正村村民,李华棣孙女。
李灵源,男,82岁,中小河村村民,李兴义历史知情人。
庞希忠,男,92岁,离休回乡干部,现居庞家村,庞书兰历史知情人。
李云久,男,89岁,庞家村离休教员,曾与李华棣同父异母弟李华阳同事,庞书兰父子历史知情人。
作者:张建国